1、这是去年夏间的事情。
2、我住在北平的一家公寓里，我占领着高广不过一丈的小房间，砖铺的潮湿的地面，纸糊的墙壁和天花板，两扇木格子嵌玻璃的窗，窗上有很灵活的纸卷帘，这在南方是少见的。
3、窗是朝东的。北方的夏季天亮得快，凌晨五点钟左右太阳便照进我的小屋，把可畏的光线射个满室，直到十一点半才退出，令人觉得炎热。这公寓里还有几间空房子，我原有选择的自由的，但我终于选定了这朝东房间，我怀着喜悦而满足的心境占领它，那是因为有一个小小理由。
4、这房间靠南的墙壁上，有一个小圆窗，直径一尺左右。窗是圆的，却嵌着一块六角形的玻璃，并且左下角是打碎了，留下一个大孔隙，手可以随便伸进伸出。圆窗外面长着常春藤。当太阳照过它繁密的枝叶，透到我房里来的时候，便有一片绿影，我便是欢乐这片绿影才选定这房间的。当公寓里的伙计替我提了随身小提箱，领我到这房间来的时候，我瞥见这绿影，感到到一种喜悦，便毫不犹疑地决议了下来，这样了截爽快使公寓里伙计都惊奇了。
5、绿色是多名贵的啊！它是性命，它是愿望，它是慰安，它是快活。我思念着绿色把我的心等焦了。我欢乐看水白，我欢乐看草绿。我疲累于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黄漠的平原，我思念着绿色，如同涸辙的鱼盼等着雨水！我急不暇择的心境即使一枝之绿也视同至宝。当我在这小房中安置下来，我移徙小台子到圆窗下，让我面朝墙壁和小窗。门虽是常开着，可没人来打扰我，因为在这古城中我是孤单而生疏。但我并不觉得孤单。我忘却了困乏的旅程和已往的许多不快的记忆。我望着这小圆洞，绿叶和我对语。我懂得自然无声的语言，正如它懂得我的语言一样。
6、我快乐地坐在我的窗前。渡过了一个月，两个月，我迷恋于这片绿色。我开端懂得渡越沙漠者望见绿洲的欢乐，我开端懂得航海的冒险家望见海面飘来花草的茎叶的欢乐。人是在自然中生长的，绿是自然的色彩。
7、我天天望着窗口常春藤的生长。看它怎样伸开柔软的卷须，攀住一根缘引它的绳索，或一茎枯枝；看它怎样舒开折叠着的嫩叶，渐渐变青，渐渐变老。我细细欣赏它纤细的脉络，嫩芽，我以揠苗助长的心境，巴不得它长得快，长得茂绿。下雨的时候，我爱它淅沥的声音，婆娑的摆舞。
8、忽然有一种自私的念头触动了我。我从破碎的窗口伸出手去，把两枝浆液丰硕的柔条牵进我的屋子里来，叫它伸长到我的书案上，让绿色和我更接近，更密切。我拿绿色来装潢我这简陋的房间，装潢我过于抑郁的心境。我要借绿色来比方葱郁的爱和幸福，我要借绿色来比方猗郁的年华。我囚住这绿色如同幽囚一只小鸟，要它为我作无声的歌颂。
9、绿的枝条悬垂在我的案前了。它依旧伸长，依旧攀登，依旧舒放，并且比在外边长得更快。我好像发明了一种“生的欢乐”，超过了任何种的喜悦。从前我有个时候，住在乡间的一所草屋里，地面是新铺的泥土，未除净的草根在我的床下茁出嫩绿的芽苗，蕈菌在地角上生长，我不忍加以剪除。后来一个友人一边说一边笑，替我拨去这些野草，我心里还认为惋惜，倒怪他多事似的。
10、可是每天凌晨，我起来观看这被幽囚的“绿友”时，它的尖端总朝着窗外的方向。甚至于一枚细叶，一茎卷须，都朝本来的方向。植物是多执拗啊！它不懂得我对它的爱抚，我对它的善意。我为了这永远向着阳光生长的植物不快，因为它伤害了我的自尊心。可是我囚系住它，仍旧让柔弱的枝叶垂在我的案前。
11、它渐渐失去了青苍的色彩，变得柔绿，变成嫩黄；枝条变成细瘦，变成娇弱，好像病了的孩子。我渐渐不能谅解我自己的过失，把天空底下的植物移锁到暗黑的室内；我渐渐为这病损的枝叶可怜，虽则我愤怒它的执拗，无亲切，我仍旧不放走它。魔念在我心中生长了。
12、我原是盘算七月尾就回南去的。我盘算着我的归期，盘算这“绿囚”出牢的日子。在我分开的时候，便是它恢复自由的时候。
13、卢沟桥事件产生了。担忧我的朋友电催我赶速南归。我不得不变革我的筹划；在七月中旬，不能再留连于烽烟四逼中的旧都，火车已经断了数天，我每日须得留意开车的资讯。终于在一天凌晨候到了。临行时我珍爱地开释了这永不屈从于黑暗的囚人。我把瘦黄的枝叶放在本来的地位上，向它致诚意的祝愿，愿它繁茂苍绿。
14、分开北平一年了。我思念着我的圆窗和绿友。有一天，得重和它们会晤的时候，会和我面生么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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